以战求生。
作者｜张麟
编辑｜王博
中创新航至今没有向宁德时代道歉。
道歉的法律依据是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2024）湘民终319号民事判决。判决认为，中创新航科技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于2022年7月27日在其官方微信公众号发布《声明》的行为构成商业诋毁，判决中创新航科技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应当于判决生效之日起十五日内在其官方网站、微信公众号公开赔礼道歉、消除影响，赔礼道歉、消除影响的具体内容需由长沙市中级人民法院审核同意，并在上述媒体保留至少15日。
但从去年判决生效到现在，中创新航没有道歉，怎么办呢？
湖南省长沙市中级人民法院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中“行为人拒不承担前款规定的民事责任的，人民法院可以采取在报刊、网络等媒体上发布公告或者公布生效裁判文书等方式执行”这一法律条文，在2025年6月5日发布一条公告，说明了判决情况和执行情况。
需要说明的是，“发布公告”或“公布生效裁判文书”只是法院针对拒不履行义务人的强制执行措施之一，用以扩大社会影响、敦促其履行义务，但并不等同于全部执行程序的终结。
天眼查显示，今年4月，中创新航已因此案被执行222万余元。这也就是说，中创新航愿意赔礼，但不愿道歉。
一时间，中创新航成了众矢之的，但有一个问题我们很好奇：中创新航为什么没有道歉？
为此，我们对话了一些接近中创新航的知情人士，希望了解情况。这虽然只是双方旷日持久专利纠纷的一个切面，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和片面性，但或许这也是解局的线索之一。
1.一场争执
2021年年中，宁德时代总部大楼发生了一场争执，当事双方是曾毓群和何小鹏。
曾毓群是宁德时代董事长兼CEO，何小鹏是小鹏汽车董事长兼CEO。
36氪《宁德时代：万亿电池帝国的裂缝》一文中曾这样描述这场争执：最激烈时，曾毓群甚至还退出会议室，平静了十多分钟。知情人士对36氪透露，何小鹏打算引入新的主力电池供应商，这会削减宁德时代的供货份额。但这不是最关键的，真正激怒曾毓群的是，小鹏汽车增加的主力供应商是中创新航。
同样是在2021年年中的7月，宁德时代一纸诉状将中创新航告上法庭，状告后者电池专利侵权，共涉及“锂离子电池”“正极极片及电池”“集流构件和电池”“防爆装置”“动力电池顶盖结构及动力电池”五项专利。
尤其是“锂离子电池”“正极极片及电池”这两项专利，几乎覆盖了当时中创新航的全部在售产品，如果专利侵权成立，就意味着中创新航将在一瞬间没有电池可卖。
同时，专利侵权的纠纷也将直接决定小鹏汽车电池订单的合法性。结合中创新航当时的上市计划，宁德时代的发起诉讼举动被市场解读为“有意影响中创新航发展”。
接近中创新航的知情人士对这件事情记忆犹新，他认为，当时中创新航是“受害者”。
我们无法考证当年的这场争执和诉讼，哪个在前，哪个在后，以及双方的动机。但是事实是，中创新航还是成功成为了小鹏汽车的供应商，后来还为小鹏汇天飞行汽车研发了高镍/硅体系电池。
不过这场争执和相关的专利官司，后续影响范围之大、持续时间之长，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中创新航后续的一系列应对措施，也让其惹上了新的官司。
2.一则声明
2022年7月，中创新航和宁德时代的专利侵权官司已经打了一年，但还没有结果。
当时有媒体报道称，中创新航在官司上失利，此前提出的所有涉诉专利无效请求全部失败，法院已经开始实质审理阶段。2022年5月，宁德时代向法院提出申请，将中创新航五项专利侵权案的索赔额提高至5.1亿元。
这让中创新航感到了强大的压力，此时正值中创新航港股上市前的关键时期，没有倒向自己的舆论风向很可能造成一系列的后果。
2022年7月27日，中创新航发布了一则声明，表示相关的专利纠纷案件仍在受理过程中，呼吁大家冷静看待事件，同时表达了对一些企业利用专利保护打压同行行为的不满与反对。
声明内容，来源：中创新航微信公众号（现已删除）
正是这则声明，让中创新航惹上了新的官司。
虽然当时中创新航和宁德时代的专利官司在业内人尽皆知，不过中创新航在声明中还是有意避开了宁德时代的公司名称，在中创新航看来，这种表述方式既能够表达自己的立场，又能避免给别人落下口实。
但这种文字游戏没能奏效，随后宁德时代一纸诉状将中创新航告上法庭，认为其所谓的《声明》内容是对自己的商业诋毁。
接到了诉状后，中创新航并没有过多紧张，接近中创新航的知情人士王浩（化名）对「甲子光年」表示，中创新航在第一次应诉的时候甚至并不重视这起官司，起初中创新航并不会认为自己会败诉。
王浩对「甲子光年」说：“在中创新航看来，这个声明没有指名道姓，呼吁的内容对全行业也是适用的，这就构成商业诋毁未免有些严重了。”
但判决情况并没如中创新航料想的发展。
2023年，长沙中院做出了（2023）湘01民初942号民事判决书，判决中创新航败诉，中创新航不服判决，上诉至湖南高院。2024年，湖南高院做出（2024）湘民终319号民事判决书，认为中创新航的《声明》确实构成商业诋毁，需要对宁德时代赔礼道歉。
从判决的节奏来看，这起案件进展的非常顺利，每一轮的判决周期基本都在一年，这说明至少在法院层面，这起案件清晰明了，并没有太多扯皮的空间。
我国的司法体系遵循两审终审制的基本框架，湖南高院做出了关于中创新航构成商业诋毁的判决为终审判决，而且中创新航也没有发起再审申请，几乎没有翻案的可能。
在接近中创新航的知情人士看来，公开道歉承认自己诋毁宁德时代，相当于将身份从被打压的“受害者”，变成了扰乱行业秩序的“加害方”，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
此外，中创新航也开始了诉讼反击。
我们了解到，当时为了应对宁德时代，中创新航甚至专门成立了一个处理法律纠纷的法务小组。另一位接近中创新航的知情人士刘琦（化名）告诉「甲子光年」：“他们的这个法务小组，是不接手公司里的其他业务的，专门和宁德时代打官司。”
中创新航法务小组的第一个成果，是保住了中创新航产品的正常供应。
2023年2月，福州中级人民法院就宁德时代起诉中创新航的“正极极片及电池”和“锂离子电池”两项专利侵权诉讼作出一审判决，认定中创新航构成侵权，需向宁德时代赔偿总计5710万元，并停止生产、销售侵权产品（全系产品）。
但中创新航不服判决并坚持上诉，2023年8月，国家知识产权局认定这两项专利无效；2023年12月14日，最高人民法院裁定，撤销了福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对中创新航做出的民事判决，并驳回了宁德时代针对中创新航的这两项专利侵权的起诉。
此后，中创新航开始主动出击，并在2024年10月发起了针对宁德时代的四起专利诉讼，诉讼金额合计达到10.07亿元。
值得注意的是，这四起专利诉讼的对象同时包括了阿维塔和特斯拉，后者是宁德时代非常重要的客户，且并没有采用中创新航的电池。
天眼查数据显示，中创新航与宁德时代之间的诉讼案件一共有16起。
“他们之间的官司还在打，而且一直有新的官司冒出来，这两家已经有‘世仇’了。”刘琦对「甲子光年」说。
3.多维战争
对于电池厂商来说，专利官司是手段，不是目的。
动力电池行业竞争到现在，早已经不是产品、技术或价格的比拼，而是知识产权、舆论声量、市场地位的多维度战争。这种情况下，专利官司是一种很好地、能够合法合规地打击竞争对手产品和市场份额的手段。
某种程度上来说，专利官司中的原告几乎没有诉讼成本，即使败诉了，很多情况下也只是一两个专利被判无效，驳回上诉请求而已，完全不会对自己的生产经营造成实际伤害。
比如宁德时代，截至2024年其累计已拥有和在申请的专利数量达43354项。新增专利申请数量连续五年行业第一，根据年报显示，宁德时代2024年就新增境内外已授权专利6158项，平均每天产生16.8项专利。
这种庞大的专利体系布局让其可以在专利官司中有恃无恐，即使其中几个专利被判定无效，也不会在生产和销售端产生太大的影响。
但如果胜诉了，就可以对专利官司中的被告方造成重大打击。
比如今年5月，LG新能源联合松下设立的专利池“郁金香创新”（Tulip Innovation，前两者联合成立的专利代理公司）在其官方网站发布了其在与欣旺达的专利纠纷中获胜，赢得了德国慕尼黑法院颁布的对后者的禁令。大量海外媒体也进行了跟踪报道。
海外媒体对该事件的报道，图片来源：JustAuto
法院不仅要求欣旺达向郁金香创新支付赔偿金，同时还要停止销售并销毁其直接或间接控制下的所有侵权电池。
公开资料显示，欣旺达在专利官司中涉及的产品是为雷诺Dacia Spring车型供应的特定型号电池。根据海外汽车网站best-selling-cars的数据，雷诺Dacia Spring车型2023年的全球销量超过6万辆，就海外新能源汽车的销量水平而言，可谓大获成功。
但目前这些装机量的市场份额很可能被包括LG在内的其他电池供应商抢走，欣旺达将会损失大量订单。虽然现在欣旺达也向当地有关机构提起了专利无效诉讼，但这种常规的防御手段能够在海外市场奏效还未可知。
正是因为这种成本和收益的巨大差距，一定程度上激发了企业发起专利官司的主动性，导致专利官司数量也越来越多。
根据国家知识产权局的相关数据，2020年6月，2020年5月各省（区、市）专利侵权纠纷行政裁决案件为653件，到了今年5月，这个数字上升到了3869件，五年时间翻了近6倍。
虽然没有明确数据记录动力电池领域的专利官司数量，但从各大供应商之间的法律纠纷案件来看，近年来专利官司的激烈程度也现处于上升趋势。
不过就动力电池而言，中国供应商目前虽然有了高性能的产品，比如比亚迪的刀片电池、宁德时代的麒麟电池、中创新航的顶流电池等等，但其底层技术往往互相之间，以及和日韩厂商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对于这些全球市场的电池巨头，其所有产品都要完全避开其他企业的任何一项专利，难度非常大。
专利保护本身是一种企业竞争的防御手段，我们经常谈论的“专利护城河”就是这个概念，但如今专利保护似乎正在从一个防御手段，变成进攻利器。
专利纠纷可能会影响公司的股价、市值、客户订单和产品的销量情况，公司互相之间的诋毁、道歉也会影响市场舆论，这些维度上的争夺才是专利纠纷的底层逻辑。
官司互有来往，专利各有主张，但“致歉”让宁德时代在意，又让中创新航难以接受。
当「甲子光年」问王浩，中创新航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时，王浩只是说了一句：“他们肯定会想办法的。”
（封面图来源：电影《十二怒汉》）
（文：甲子光年）